妻子患了重病，陈志荣不得不陪伴她去医院住院化疗。

  祸不单行。三四天之后，5月27日，陈志荣从医院回到村子里时，突然发现自己的家不见了，房子被夷为平地。

  陈志荣报了警。派出所民警出警后，给他出具了一份《不予调查处理告知书》，认为不属于公安机关管辖范围。

  从此，陈志荣的案件没有了下文。

  早在两年前的2020年，针对他的房屋，当地政府曾向他分别送达了《违法建设行政处理决定书》和《强制拆除违法建设决定书》，分别决定限期拆除、强制拆除他的房屋。针对这两份行政决定，陈志荣接连提起了两起行政诉讼，结果是都以胜诉结案。判决撤销了上述两个行政处理决定。

  官司赢了，也没能抵挡住世代居住的房屋被强制拆除的命运。

  陈志荣是广州市南沙区横沥镇横沥岛上的长沙村村民。在这个小岛上，当地人多以耕种为生。因横沥岛三面环水，还有少数村民以出海捕鱼为业。

  近年来，随着明珠湾起步区的拆迁，该村村民的命运跟陈志荣一样，也被裹挟进城市化时代的漩涡中浮沉。

  数千亩基本农田疑窦丛生

  6月14日下午，广州南沙区横沥岛，长沙村，雨淅沥淅沥地下着。这个曾经有着2180余人口的村子，如今大部分房子早已被夷为平地。有的被拆除的房屋，建筑垃圾仍在原地堆积，周围杂草丛生。有的房子先是被拆除了一部分，这些被拆除的部分，钢筋织起的“网”，连着水泥块悬挂在尚未倒塌的墙壁上，房主仍居住在没被拆除的那部分房屋里。不少房子四面被堆上沙土，又正值雨季，房子被水环绕，一户户房屋形成了一座座“小岛”。水面与地面持平。从屋子里打开窗户，就可以伸手从“水塘”里摸鱼。为防止雨水继续上涨，有村民把鸡窝搭建到了垃圾堆上，给鸡窝搭个临时帐篷。

  在这里，大部分人都搬到了外面租房生活，还有少部分村民已入住了安置房，但仍有大约数十户村民留在原地，守护着“家”。

  横沥岛，处于蕉门水道和上横沥之间，东、南、北三面环水。岛上共有5个行政村，长沙村是其中一个。这5个行政村隶属南沙区横沥镇管辖。

  从规划来看，横沥岛属广州市南沙新区核心明珠湾区的起步区。明珠湾区位于南沙新区中部，明珠湾起步区位于该核心湾区北部，包括蕉门河以西地区和南沙慧谷地区、横沥岛尖、灵山岛尖，规划总用地面积约33平方公里。其中，横沥岛尖位于起步区内的规划面积为7.212平方公里，其中地块用地面积为4.911平方公里。

  大约在2017年，一份《清场通知》打破了长沙村的平静。

  从这个时候开始，村子里没有了网络，手机没有了信号。电视不能看了。由于没有网络，开车导航进入村子后也出现了失灵。自来水没了，电也断了，路灯也不亮了。村民们到处反映，都无济于事。后来，通过诉讼，重新接通了水和电。

  上述《清场通知》大意是，因明珠湾起步区横沥岛尖开发建设，南沙开发区土地开发中心、横沥镇政府已完成长沙村的土地征收补偿工作，土地已为政府储备用地。根据上级工作安排，相关用地单位将于2017年8月对长沙村用地进行清场并实施管理。为此，现通知上述地块所涉及的有关耕户，请务必在2017年8月某日前将用地范围内的所有青苗及地上附着物自行清理完毕，逾期未清场的，将视为放弃处理。

  村民们开始拿起法律武器。刚开始，据村民估算，大约1000余人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。后来，慢慢的，这些人减少了半数。到现在有300余人还在维护自己的权益，而没有拿到土地补偿款。

  记者梳理发现，因房屋拆迁和土地补偿相关的行政诉讼纠纷，仅长沙村就已达数十起。

  在多年的诉讼中，村民通过申请信息公开或诉讼，有人发现全村土地已经被征收完了，从报批的手续中却没有发现占用的是基本农田的相关信息。全村数千亩的基本农田哪儿去了？这是他们疑惑的地方。

  6月14日下午，有长沙村村民指着一片杂草丛生的地方告诉记者，那个位置曾经立着一块基本农田保护区示意牌，现在不见了。村民向远处张望，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说，“我们这儿是鱼米之乡，我们的田地全是基本农田”。

  该村民向中国房地产报记者提供了一张基本农田保护区示意牌照片。这张照片上载明，示意牌为2012年10月立，并在四至范围内，长沙村的这块基本农田为1739.55亩。

  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》第四十四条规定：建设占用土地，涉及农用地转为建设用地的，应当办理农用地转用审批手续。

  永久基本农田转为建设用地的，由国务院批准。

  第四十六条：征收下列土地的，由国务院批准：

  （一）永久基本农田；

  （二）永久基本农田以外的耕地超过三十五公顷的；

  （三）其他土地超过七十公顷的。

  征收前款规定以外的土地的，由省、自治区、直辖市人民政府批准。

  “全村土地已经被征收完了，被征收的基本农田却没经过国家部委的审批？我们村的基本农田哪儿去了？”横沥岛上的长沙村村民对此表示质疑。

  为何又有3000多亩土地之差

  有村民反映，在征地拆迁之前，并没人在村子里公布过征地补偿方案。只是通过村民小组通知村民召开过会议，征求村民是否同意征收土地。如果村民同意，需要在《土地征收表决书》上签字，并能领取1100元钱，被称之为“奖励金”。不少村民认为自己是稀里糊涂就签了字，也领取了“奖励金”，但补偿方案是什么？如何补偿？他们也不清楚。

  不少村民通过申请行政信息公开或诉讼，获得了不少有关被征收土地的相关信息，包括补偿方案，并要求撤销该方案。在数十起行政诉讼中，相关部门提供了长沙村曾经公示补偿方案的照片。证据照片显示，公示方案粘贴在村务公开栏内，并显示有人站在前面认真阅读该补偿方案。针对这份证据，有村民指认，照片中的几个人均为村干部。“补偿方案粘贴并拍照保留证据后，就会马上把这份公示的补偿方案撕掉。”

  有村民认为，不仅补偿方案不合理，而且也从来没有公布过全村共有多少土地。在村民依法获得的相关土地征收的信息中，显示长沙村的全部土地亩数为3406.2亩。有细心的村民，从南沙区农村集体资金资产资源管理服务平台（长沙村网站）上查出，长沙村农用地为6453.03亩。与之相比，实际相差了3000余亩。

  有村民找村干部了解情况，第二天，长沙村网站上的农用地亩数随即被改成了3400余亩。

  有村民向横沥镇政府申请信息公开，要求公开长沙村土地总面积，并被征收了多少土地。去年9月底，横沥镇政府回复村民，按照2017年长沙村地形图实测数据及用地查档信息显示，长沙村土地总面积为4634.973亩。其中，本次新征用地为3406.2亩。

  长沙村土地总面积是多少，被征收的土地又是多少？不少村民纷纷围绕这两个问题，或诉讼，或申请信息公开，或直接找相关部门反映诉求。村民在维护合法诉求的过程中，有6个村民因涉嫌寻衅滋事分别被判处一年至五年不等的有期徒刑。另有两个村民因涉嫌妨碍公务，被给予刑事处罚。还有9个村民被行政拘留。

  有关土地的数据，记者采访南沙区横沥镇政府征收办和南沙区土地开发中心时，相关人员回复：“3406.2亩土地数据，是按近年广州全市土地的确权登记的，也是按这个数据给予村民补偿的。后来又增加了500余亩，但这个数据并没在确权范围之内。”针对村民反映土地数据被大量缩水的事实，该人员表示“建议再做一次测试计算”，然后再回复记者。

  争议10亿元巨款去向

  在村民多年的权利维护过程中，他们通过申请信息公开或诉讼途径获悉，补偿方案是按每亩16.3万元的标准补偿。补偿款划入村委会后，村委会再扣留补偿款的50%。也就是说，分到村民手头上的补偿款为每亩8.15万元。

  有村民追问村干部，被告知“这50%的土地补偿款存在银行，让村民吃利息。”但受访的村民告诉记者：“自己从来没有从村集体资产中分得过一分红利”。

  有村民通过信息公开获悉，从票据上看到的长沙村的全部土地补偿款为15.2亿元。到了长沙村委会后，却只剩下了5.9亿元。再扣留在长沙村委会50%，补偿给村民的补偿款只剩下不足3亿元。有村民拿着这些票据提问村干部，被告知“这些补偿款不只是长沙村的”。

  横沥镇政府和南沙区土地开发中心的相关人员回应记者说，“村委会扣留土地补偿款的50%是有依据的”。对于是不是相当于村委会以经济联合社的形式经营村集体资产，然后村民从中分配红利的疑问，相关人员回应“可以那么理解”。

  有村民向国家相关部门举报，这些举报材料最终被批转回了横沥镇政府。镇政府回复村民：“区财政分三次向横沥镇政府拨付明珠湾起步区横沥岛尖征地预付款15.2亿元，但该款项并非全部拨款都是长沙村。”

  不少村民向各级部门反映和信访，但材料每次都是被批转到当地信访局，信访局再批转到横沥镇政府。让不少村民纳闷的是，既然是实名举报，这些材料总应该是保密的吧？不仅没有保密，还批转给了镇政府。

  中国房地产报记者发现，数个征地批文中显示，每一次的征收土地方案均显示货币安置、社保安置和留地安置。其中，留用地按“实际征地面积的10%、15%安排”。

  不过，长沙村村民并不清楚这10%的留用地的具体位置，有十余个村民向广州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申请信息公开，关于长沙村历次征地后分配的留用地指标信息，南沙区分局回复称：“长沙村的经济发展用地面积预留控制442亩，位置见示意图。”但村民们表示，谁也看不懂这442亩的土地位置是在哪儿。记者在广州南沙区采访时，有相关人士回应“留用地位置已告诉村委会，至于地块的坐标已非常明确。”

  批文中涉及的被占地村民的社保问题，南沙区土地开发中心的相关人士回复记者，这笔资金是要留在社保专户的。至于长沙村委会有没有启动这笔资金给被占地村民购买社保，还需要去查一下。村民的回复则是“没有听说过土地被征收后还会给自己缴纳社保”。

  记者发现，在涉及长沙村的多次土地征收批次中，在“占补平衡”原则下，数千亩的建设用地项目均涉及了委托补充耕地，凸显了广州市土地市场的用地指标的紧缺。仅仅2015年度第一批次、2016年度第四批次和2013年度第七批次，这三个批次共涉及委托补充耕地达288.68公顷，合计4330.2亩。这些用地指标全是从广东梅州市下辖的大埔县、平远县、丰顺县等地购买。用地指标有无造假，长沙村村民也提出诸多质疑。

  早在一年多前，自然资源部举行组建以来的首场例行新闻发布会上，通报了“国土三调”初始调查复核中督察发现的83个弄虚作假、调查不实重大典型问题。自然资源部办公厅主任刘国洪表示“弄虚作假问题反映了一些地方对国家政策明确要求的搞变通、打折扣、钻空子，性质比较恶劣。”他还表示，督察机构将向有关省级政府发出督察意见，移交省级纪检监察机关，依纪依法追究相关责任人责任。

  记者观察

  高涨的地价房价，失地的村民

  2022年6月，横沥岛，塔吊四处林立，建设如火如荼。

  截至目前，已有多家房企进入横沥岛投资开发。不乏旭辉、美的置业、葛洲坝地产、南沙区城投等品牌房企。

  横沥岛上，当前房价每平方米在3.5万元至4万元。

  记者从横沥岛近年的5宗挂牌土地出让信息发现，2018年底广州星泰房地产以2.953亿元摘得一块10.2亩地块，约折合每亩2895万元，每平方米地价4.34万元。2019年底，葛洲坝地产以44.759亿元摘得一块209亩地块，约折合每亩2142万元，每平方米地价3.22万元。2020年6月，广州昌哲商务咨询有限公司以38.048亿元摘得一块80.42亩地块，折合每亩约4731万元，每平方米地价7.1万元。2020年9月，深圳置业以40.05亿元摘得一块99.4亩地块，折合每亩约4029万元，每平方米地价6万元。2020年底，佛山美的置业以15.785亿元摘得一块34.1亩地块，折合每亩约4629万元，每平方地价7万元。在这5宗地块信息中，地价最低达每平方米3.22万元，地价最高达每平方米7.1万元，并随着年份递增逐年飙升。

  在长沙村，房屋拆迁补偿有两种方式，一是产权置换方式，二是货币补偿方式。记者从官方的回应获悉，村民均是选择产权置换方式获得房屋补偿。

  以陈志荣的房子为例。他的房子被当地政府认定为41.2平方米。如果以产权置换方式获得补偿，以原房子面积的1.6倍置换安置房，将能置换69.92平方米面积的安置房。如果以货币方式获得补偿，经过评估，最终将能获得21余万元补偿款。

  仍以村民陈志荣为例，有村民给记者算了一笔账。陈志荣的房子价值仅相当于上述地块的3至5平方米的地价。同一地段的商品房，按100平方米计算，一套已出售到了350万元至400万元。如果陈志荣的房子以货币补偿，也就是说用21余万元的补偿款来购买商品房，连首付款都远远不够。青苗费、拆迁过渡费等10万元，也不够支付高昂的装修款。即使以产权置换方式获得补偿，仍将欠下一笔高昂的装修费。

  记者在当地官方走访中获悉，安置房小区的地理位置优越，小区周边就是一所中山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南沙区分院。不过，另据长沙村村民估算，仅长沙村村民，目前入住安置房的大约占3%。

  对于村民陈志荣来说，他虽然打赢了数场官司，但在负重前行下生活，那个曾经的家，现在只成了他熟悉的记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