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没有家了，现在和老伴儿在厂区办公室凑合住呢。”宋恒生的语气中流露出了无奈、悲凉，足以令听者动容。

  今年69岁的宋恒生是抚顺帝旺达塑胶有限公司董事长，十多年之前他还是一位意气风发、身家数千万的老板，因政府一个行政行为，让他的企业停产多年并遭受巨大损失。与他相似的还有华山工业园区内19家企业。

  9月20日，在抚顺市新抚区华山工业园区一座破败的办公楼内，宋恒生讲述了过往的投资故事，他希望迎来一个良好的结果。

  领导带队招商

  20余年前，宋恒生经营的抚顺帝旺达塑胶有限公司在辽宁新宾县颇有名气，先后荣获辽宁省政府第六届科技创新成果奖、辽宁省中小企业专精特新产品金奖等多项荣誉，是一家经营完善、连年盈利的企业。

  2006年，抚顺市和新抚区政府领导带领招商团队找到了宋恒生，热诚邀请其企业入驻新抚区华山工业园区。对方看起来诚意满满，为了企业发展，宋恒生欣然应允。

  抚顺市别称“煤都”，丰富的煤炭资源自100多年前就已成规模露天开采，剥离出来的页岩堆放如山，当地人称“矸子山”。

  华山工业园区就坐落其上。

  2006年6月5日，宋恒生与华山工业园区管理总投资5070万元，用地规模2.4万平方米，项目建设期为2007年5月至2008年7月。该项目达产达效后年预计实现产值1.2亿元。

  同年12月份，帝旺达公司取得地块使用权并缴纳432万元的土地出让金后，准备开始建设。

帝旺达公司获得的土地使用权为50年。孟双奎/摄

  开工伊始，宋恒生发现，招商团队当初承诺的“园区基础设施达到七通一平”并未实现。地块不但没有平整，地上还有已迁走居民的13户破烂房屋没有拆除。并且这块土地地形属于山坡形，东西两侧高差达到19米多。

  最令宋恒生担心的是，电虽然通了，但却没有水。

  作为塑料加工企业，水、电、原材料是生产三要素，缺一不可。没有水，意味着将来工厂根本无法开工。

  宋恒生找到区政府，要求解决平整土地和通水问题，工作人员答复说“现在没钱”。

  宋恒生了解到，政府整理土地预算为3800万元，但资金到位只有1100多万元。“拖了一个多月后，某位领导口头和我说让我暂时克服一下，自己平整场地和取水，以后政府会给补偿。”

  宋恒生想，领导说的话不能不算数，建设进度也拖不得，于是自己出资花了两个多月时间平整场地、砌上挡土墙，又购置了专用车辆和设备，自己从外面运水进行建设。

  刚要投产就要搬迁

  2008年初，帝旺达公司的建设基本完成，正当宋恒生以为只要通上水，企业就可以开工生产时，新的变故发生了。

  宋恒生回忆道，2008年5月，时任抚顺市委书记带领区县等政府部门领导50多人视察华山工业园区，实地查看后，市委书记现场对新抚区的主要领导说，华山这地方不适合做工业园，并要求新抚区变更规划。

  变更规划，意味着华山工业园区将整体搬迁，而帝旺达公司刚刚完成的搬迁建设工作等于白忙活了。

  宋恒生说，当时园区已经招商进入的企业有25家，有的在建设中，有的在办理审批，新抚区随即要求各企业停止建设等待搬迁，并口头答应各企业，会妥善安排企业搬迁事宜，对企业资产进行评估，对造成的损失做出适当补偿。

  既然要搬迁，政府自然不会再投资进行公共设施建设。整个园区只有当初遗留下的一根为原住居民提供生活用水的小水管，且是分时段供水，用于生产远远不够。没有产品怎么维持客户？帝旺达公司想方设法，把17条生产线勉强开工1条，但因为用水紧张，生产时断时续。

  企业无奈被拖垮，走上法庭

  2011年1月，华山工业园区管委会正式通知，根据抚顺市政府关于“十二五”期间拟变更华山工业园区整体规划、整体搬迁的指示，园区内所有企业停止新建，涉及企业建设和生产经营等行政审批事项全部停止办理。

  到了2015年，园区搬迁改造工作仍未取得实质进展，而由于建设和审批都被冻结，园区内的企业处境艰难。

  一个刚完成招商，企业即将投产的工业园区，说停摆就停摆，说搬迁又不搬，政府这么搞，企业怎么活？宋恒生理解不了。

  “当时和我们说，园区要搬到千金乡，我们过去一看那块土地还没征用，当地农民没收到任何通知。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吗？”

  2015年4月9日，华山工业园区19家企业提起行政诉讼。经铁岭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、辽宁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，以及最高人民法院的裁定，确认抚顺市政府冻结华山工业园区行政审批手续办理、停止园区内施工建设的行政行为违法，责令抚顺市政府采取补救措施。

法院判决确认抚顺市政府行政行为违法。孟双奎/摄

  宋恒生捧着判决书五味杂陈。虽然告政府的官司赢了，但他的企业却再也没能缓过来。

  “2014年底园区才正常通水，而我的企业7年没有正常生产，客户跑了，品牌倒了，拟引进的新项目无法上马，生产设备因长期闲置老化报废，我投入了6500多万元的企业就这么活活被晒干了、渴死了。”

  没有收入，债务却接连而来。银行的贷款、民间拆借的资金、欠缴的房产税、土地使用税以及因此产生的滞纳金和罚款……宋恒生开始东借西贷，可是债务本金和利息像雪球越滚越大。

  “到现在我和公司已经欠下外债1.7亿元，两口子被列入失信名单，家里的房子财产变卖一空，经常被人堵门讨债，连女儿找工作都受到影响。”

  宋恒生停下述说，点起一支香烟，记者注意到，那是手工制作的旱烟。

  “最难的时候，我们连买菜的钱都没有。”宋恒生的爱人补充道。

  损失2亿元，债务缠身

  行政诉讼胜诉后，帝旺达公司向抚顺市政府提出申请，要求赔偿经济损失。

  2016年10月28日，抚顺市人民政府作出抚行赔字〔2016〕6号不予赔偿决定书，认为“本机关解除了冻结办理相关手续的指令，并责成政府工作人员为申请人协调办理相关证件，已履行法院判决，采取了相应补救措施，纠正了行政行为”。

  对于宋恒生的投资损失和利息损失，抚顺市政府认为，帝旺达公司因供水问题无法达到预期收益，主要是由于园区基础设施建设及配套建设滞后引起，与市政府冻结行政行为无因果关系，所以决定不予行政赔偿。

抚顺市政府向帝旺达公司做出不予赔偿决定书。孟双奎/摄

  “政府失信又违法，所有损失却由我来背？”宋恒生又向抚顺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赔偿诉讼。

  此后是一审判决、上诉、省高法裁定发回重审、再判决、再上诉，历经5年时间，一系列漫长的诉讼之后，2023年6月27日，辽宁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（2022）辽行赔终49号判决，认定抚顺市政府冻结华山工业园区所有在建项目的行政行为，与帝旺达公司的损失有一定因果关系，抚顺市政府应对帝旺达公司的损失承担赔偿责任。

  对于损失的认定，省高法维持一审原判，判决抚顺市政府赔偿帝旺达公司2011年至2014年的职工工资损失、电费损失、土地使用税损失、房产税损失、房屋折旧损失、基础设施建设折旧损失、设备折旧损失共计646万余元，但对于帝旺达公司请求的经营损失、房屋土地被强制变卖损失、无形资产（品牌商标）损失，拟引进项目损失等，不予支持。

  9年诉讼，拿到7份判决书，但相当于空转。对于这个判决结果，宋恒生实在难以接受。

  “首先我的损失应该从2008年就是企业完成建设之年算起，另外一审中依照法定程序，摇号选定了资产评估公司和审计公司，经评估审计，截至2020年帝旺达的损失达到2.17亿元，其中累计贷款利息、诉讼费就有9400余万元，经营利润和品牌商标权收益的损失价值有6200余万元。现在判决赔偿金额还不到零头，我拿什么偿还债务？”

  然而就连这646万元的“零头”，抚顺市政府也拒不履行，至今宋恒生一分钱赔偿也没有拿到。

  致多家企业倒闭，规划成疑

  宋恒生说，园区内还有一家浙江来投资的塑料加工企业与帝旺达遭遇类似，据说其房产已被抵押执行债务。记者找到这家名为华曜塑管的企业所在地，只见人去楼空，荒草遍地。

华山工业园区另一家塑料企业已是人去楼空。孟双奎/摄

  记者联系到园区另外一家企业的会计，她也曾参与了19家企业共同提起的一系列行政诉讼。她说：“诉讼中感受特别委屈，对方一直把企业损失的责任推到我们自己头上，态度也非常冷漠。最后判决赔偿的金额和我们的损失相去甚远，并且政府至今也没有履行判决。”

  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政府决策朝令夕改，刚建成的工业园一定要搬迁？宋恒生说：“据政府工作人员透露，华山工业园区当年的规划，没有得到上级政府的批复。”

  记者随即发函至抚顺市委宣传部，希望了解政府作出行政违法行为的缘由所在。但截至发稿，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。

  记者在新抚区华山园区管理中心2022年4月9日答复宋恒生的《信访事项处理意见书》中看到：“2009年12月，按照市政府相关工作安排，决定对华山企业整体搬迁。2011年，城市总规进行调整，将华山园区调整成绿地（期限：2011年~2020年）。”

  实际上，华山园区并没有变成绿地也没有搬迁企业。2023年5月25日，抚顺市自然资源局发布《抚顺市新抚区华山工业园区控制性详细规划批前公示》，该地块的主要用途仍为工业用地。（文中人物为化名）